我们恰好是在六月的那一天来到香港,当然并不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其实我与长期在新闻媒体工作、每年到这一天就被“报道注意”弄得杯弓蛇影的enyaya不同,我已经比较彻底地遗忘了这一天。只是在踏上香港的土地,忽然间看到大街护栏上、汽车车身上挂着的关于游*行和烛光悼念之类的宣传广告,才恍然,哦,原来这一天又到了。
但我也并没有很在意,当天晚上,维多*利亚公园有一场纪念会,那时我正在半山上看香港的夜景。我想,已经二十余年了,大概没有多少人还有那样的热情了吧,何况,今天的学生一代,是否还了解甚至知晓那个几乎改变中国的事件,我也有点怀疑,比如,在enyaya的报社,有刚进来的80、90后,对此就已完全茫然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我们开始后悔,哪里料到,竟然会有十五万参与者,竟然创下二十年来人数最多的纪录。而我们又竟然与这样的“盛况”擦肩而过。其实对于那个事件,时至今日的我,看法也变得有些复杂,我真正遗憾的是,毕竟活了这么三十余年,还没有经历过一次如此大规模的非官方的政治集会呢,要说是“猎奇”,恐怕更能表达我那时的心态。当然,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今年的人数却会创下历史新高?纵然说是“星火不灭”,到底还是需要新的刺激点吧?赶紧买了一份明*报,头版头条的压报大照片中果然是万千烛光。约略翻了翻,于是知道了关于“女神”的纷纷扰扰、关于所谓“中立”与“投降”、关于声援刘*XiaoBo的背后较量,一切点点滴滴,组成的赫然便是头条大标题:“愈打压愈明亮”。
这个事件让我认识了香港,第一次,感性的,直观的,那是香港的另一面,不是金融中心、不是购物天堂的另外一面。就像是有的人,通过二楼书店认识香港一样,我们叹息,如果说这里是文化的或者其他什么的沙漠,那我们,不知道是在怎样的死地了。
譬如维港尖沙咀那个密密麻麻挂满演出招贴的香港文化中心,各种或大众或三五同人的演出,密集度竟然比北京还甚;譬如满大街、甚至南丫岛那样的乡村里,随处都可以看到的各位议员的头像、地址、联络方式、取得的“政绩”和当下正在推动的“议题”(大多具体到社区生活的角角落落),这个我们真没有;甚至譬如,那些官方宣示政制*改革的“起锚”招贴挂满从铜锣湾到上环的每个灯柱,那些在tVB家族争斗大戏的间歇间一男一女跳着国标画外音告诉你原地踏步多么无趣,我们也没有;又譬如,那些完全开放的、甚至可以申请免费讲解员的大学,港大、中文大学、理工大学......而我们的北大和清华正在关上他们的大门。
说一说大学吧。其实大学本来不是我们的选项,只不过在尖沙咀瞎逛的时候,忽然看到一片突兀而奇特、规模不小的建筑,原来是香港理工大学,进去转悠,发现有二奇:一是这样的大学,看起来与我们所熟悉的任何一所大学都不一样,居于闹市一隅,却没有围墙也没有校门,咋看完全与繁华混为一体,然而进去了才发现内里竟然很是清净,颇有点“大隐于市”的味道,而后来我们知晓,并不只是理工大,原来香港的大学都这样,纯然而安静地开放着;二奇的是这个学校的建筑风格如此统一协调,全数棕红色的大楼通过宽大的天台和长长的梯级楼道连为一个整体,仿佛一整个庞大的后现代建筑群,静静漂浮在城市的半空;而每一栋教学楼均冠以一位慷慨出资办学的本地富商的名字,李嘉诚楼、邵逸夫楼、包玉刚楼,大约既是财富的丰碑,也是教育的丰碑吧。
从南丫岛回来那天,我们去了香港大学。敞篷观光车的“怀旧之旅”有一站就在港大的东门,并不显赫的长了青苔的石头门,斜坡上去,就是百年主楼。也是百年了呢,与辛亥革命同年,最新一次的世界名校排名里,港大是亚洲地区的第一位。龙应台说,她的下一本书,想要写写这个港大的一百年,或许会写到薄扶林的山径上,走过许地山、朱光潜、陈寅恪,也或许会写写张爱玲,如何在这里见证了一座城的倾覆......而我们,走在百年主楼的拱顶下,森森然竟有置身教堂的感觉,而转到四维合拢的长长的安静的走廊里,倚在栏杆上,抬头看看巍巍的钟楼,又是一番传说中的英伦学院风。或是走走停停,看满目各色的学术活动邀约招贴,或是偶然邂逅穿着黑色学士服、在美丽的长窗前拍照留念的学生,于是欣然又怅然,直想要回到曾经校园里的青葱岁月,读一点书,发一回梦。
整个香港之行的最后一站,是在开往罗湖的东铁线,有一站,名字很简洁,叫做大学。果然,出了地铁站的闸口,直接就进入到了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也果然,甚至还没有走出地铁站,我们就看到了这次临时决定的行程里最想要看到的东西,那个惹起无数争端的“女神”像。“偌大的中大校园,找不到一小块安放MINGZHU的地方”,于是反对“假*中立”,学生会和校董会闹了起来,于是,有了昨天晚上维园十五万人的烛光。我们到的时候,其实学校已经放假,崇基学院的湖畔小广场上,香港电台正在做一期“城市论坛”,话题当然离不开女神和德先生。大树下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围了百十来个学生,拿着标语,穿着文化衫,听到精彩处就大声喝彩鼓掌,旁观的我们,并不能听懂他们用粤语表达的内容,但是那种热情和投入,能够明明白白感受到激情飞扬的心。有一些羡慕,这样的表达,有一些怀念,这样的年轻的岁月。
即使不是年轻人,比如那个在天星码头拿着表格、不厌其烦询问每一个过海的客人对于交通系统看法的大妈,为的是面对政府的公交改建计划作出自己的判断,这样一些人,把这座城市叫做“我城”,在鸡毛蒜皮中表达着对城市和生活的责任与热情。便不能不令人联想到,这百年多来,正是这样一些人,在这座无所凭借的、孤儿一般的“浮城”里,因为没有什么救世主,只有靠着自己的双手和那些同样每日里起早贪黑一手一脚打拼一口粥饭的街坊,终究一点一滴在这“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建起了自己的美丽新世界,而“浮城”也就成了“我城”。
这些年来,香港有没有被改变,我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慢慢消逝掉她的独特,我更不知道,只是现在,这些东西还在,潜下心来,还能触摸到这座城市的脉搏,于是便替他们还有几分欣慰了。